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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 天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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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 天光

阿寧親眼看見滿江屍體的人間煉獄。

她與趙沅帶著車馬物資日夜兼程地趕到晉縣時, 看到昏暗天色下的平陵堰,以為那上面飄著的是浮木,卻沒想那都是曾經活生生的人。

陸霽雲苦笑著接她進房, 阿寧看到短短一天內, 她的兄長竟生了華發, 可陸霽雲明明風華正茂的好年紀, 不由心裏一酸。

兄妹二人坐在一起,卻相顧無言,只覺得一開口就是晉縣那刺目的血肉與災禍在咽喉裏叫嚷。

雨勢越來越大, 像要把晉縣吞了一般。

“阿寧,你不該來。”

陸霽雲聲音嘶啞, 他看著阿寧, 沈重道:“我身為渝州的父母官, 卻叫晉縣百姓遭此劫難,此乃大錯。可你不該來到這裏,為兄教過你,君子不立危墻之下, 你都忘了嗎?”

“我都記得的,哥哥”,阿寧握住他冰涼的手,輕聲安慰:“我只是想陪著你, 一起熬過去。”

驚雷不停, 亂雨瘋狂拍打著門窗。陸霽雲卻覺得從昨日起便由油煎生烹的心,終於平靜了起來。

“我現在只後悔讓你隨我一同來了渝州。”

阿寧搖頭, 正欲說些什麽, 卻見侍衛渾身濕透的在門外候命。

“大人,侯爺來了。”

陸霽雲連忙站起, 眼中神色晦暗不明。齊天罡是藺榮一手扶持上來的,此次前來怕不只是為了晉縣百姓被淹一事。

“侯爺在哪?”

侍衛頓了一下,回道:“在平陵堰龍頭閘那裏。”

陸霽雲眉宇緊鎖,早在他始至此處時便叫衛兵將閘門關閉,那裏現在水流湍急,隨時都有沖毀岸堤的可能,藺榮去那裏做什麽?

他拿起筆,與此時正在澤州的晏梟寫了一封書信,言明如今渝州的情況,封漆時似乎是想起了什麽,在署名處寫了一個“願”字。

願天災遠離,百姓安樂,渝州百姓共渡難關。

傳信間阿寧從屋內屏風後走了出來,她身量纖細,個子又是北方姑娘般的高挑,穿著一身小廝裝也像是清秀靦腆的少年郎。

“哥哥,我們去吧。”

陸霽雲點頭應好,晉縣情況不明,他不能讓阿寧就這樣就在這裏,只有跟在自己身邊才放心。

趙沅也在門外等候,見兄妹二人出來,先是看到阿寧眼前一亮,又想起那浩蕩的江面,哀哀苦笑。

雨勢稍緩,三人難得無言地坐在同一駕馬車裏,趙沅先開口問了陸霽雲關於晉縣的情況,聽他說完後一拳捶在了車壁上。

“這幫該死的蛀蟲!那接下來要怎麽做?”

趙沅嘆了口氣,“天災過後必有人禍,每次水患之後都會隨之而來一場疫病,這才是最難辦的。”

陸霽雲凝神思索,少頃沈聲開口:“瞻星使測算今夜過後便是轉機,如今雨勢看著極大,但降雨量卻沒有前幾天那般嚴重,是時候開閘門洩洪了。”

趙沅點頭,車子不知道硌了什麽東西晃了一下,陸霽雲扶住阿寧顛簸的身子,接著道:“至於疫病,我已向朝廷上書言明情況,七皇子那裏也傳了口信,想必不日會有醫官來渝州。”

聞此趙沅松了一口氣,暗道幸虧今年陸霽雲在渝州,如若不然,渝州城恐遭大難。

太傅當時如此大費周章地教導其水利一事,想來也是因此。

等到了龍頭閘處,只見藺榮一行人正站在岸堤上翹首向下望去。

陸霽雲即刻走上前,對藺榮道:“還請侯爺將一幹人等帶離岸堤,此處危險至極。”

藺榮半張臉露出神色不明的表情,半晌看向三人問道:“袁天罡那個廢物如今身在何處?”

“罪犯在大牢裏”,陸霽雲被風吹的瞇起眼睛,“還請大人移步。”

一擡頭,藺榮身後竟是烏壓壓的人群,晉縣的百姓也在這裏望著接天般的水浪。

藺榮看了他一眼,叫手下驅散圍觀人群,又看向陸霽雲,瞳色幽深猶如水蛇。

“晉縣一事我已知悉,袁天罡這人該打,陸大人將他交由本侯處置便好。”

他話說的輕巧,但其中不容置喙的意味卻強勢的很。

陸霽雲身後是滔滔江水與浮萍般的屍體,他嗤笑了一聲,冷硬拒絕。

“此事不勞侯爺費心,下官身為通判本就掌監察與水利,袁天罡與晉縣的樁樁件件,鶴卿需得親自交由朝廷,才算安心。”

“況且”,他頓了一下,咬牙道:“袁天罡如此草菅人命,可知他如此怠職不是一天兩天那麽簡單。無論是晉縣,還是其他的無辜百姓,我都要他血債血償!”

藺榮見他油鹽不進,半張臉上透出惱意,逼近一步。

陸霽雲身後跟著的暗衛蓄勢待發,阿寧也緊張地抓緊衣袖。

“陸大人真要做到此等地步?”

陸霽雲眉梢微挑,眼角都是掩不住的恨意,一字一句道:“食君之祿,為人臣子,怎可包藏禍心。”

周遭忽然傳來陣陣驚呼,阿寧猛地回頭看去,原來是岸堤被沖毀了。

雨停了,可平陵堰卻在一波又一波的沖擊下不堪重負,岸堤被毀,溢上的水浪被卷起又重重拍在沿岸。

陸霽雲臉色大變,厲聲喊道:“開閘,快開閘門!”

幾人應聲跑下去,不過多時又渾身狼狽地跑了上來,抹了把臉痛聲回道:“大人,打不開啊,那轆轤根本就轉不動!”

陸霽雲心中一跳,想起自己數日前曾撥款給袁天罡叫他務必修繕好閘門,現在看來他是將這筆錢銀收入囊中。

是要將整個晉縣毀了才甘心!

“我親自下去看看!”

他跟著太傅與機關匠師學了十年的水利時論,若論大燕精通此事著,無人可出其右。陸霽雲說完便要跟著那人下去,卻被阿寧一把拽住。

“阿寧,你放心...”

“不行!”,阿寧紅著一雙眼,不知為何心中亂跳,不安至極,“哥哥,還會有別的法子的。”

陸霽雲見小姑娘眼睛都紅了,嘆了一口氣,強勢推開阿寧的手。

“渝州正值臥壑困霜之時,必須有人立於風雨中擔起這兒的腐朽與希望。”

“阿寧,為兄是官,不可躲。”

見阿寧仍舊執拗地擋在身前,他將小姑娘推到趙沅的懷中,沈聲囑咐:“你必護好她。”

趙沅應下,陸霽雲摸了摸阿寧的發頂,頭也不回地朝前而去。

明明雨歇風停,阿寧卻好像在他腳下看到一條蜿蜒綿亙的水路。

幾道暗影隨他而動,又消失在水中。

陸霽雲到了轆轤那裏才知道,原來卡扣缺少八成以上,這般樣子能關上已是大幸,如何能再轉動。

他喊人拿來錘具與油,動作嫻熟地在齒輪上砸鑿塗抹,又喊人在凸角上綁上細繩,反向輕輕拉了一下,察覺到輪軸可動時心下一松。

陸霽雲抹了一把額頭的汗,慶幸這轆轤沒有破損到關鍵部位。

他回身,正要喊人回去時,卻見身後跟著的幾人將手中用來砸器具的錘子高高揚起,陸霽雲忙伸手抵擋,卻被其中一人逮至身前,按住他的雙手——

“啊!”

淒厲的叫聲回蕩在閘門處,幾息間便被奔湧的水聲湮沒無聞。

他額頭都是汗,雙手痛的無法動彈,軟趴趴的垂落下去。

“你既然想為這渝州城的人要老子的命,就怕你看看你有多自作多情,幫了群什麽人面獸心的畜生!”

竟然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偷跑出來的袁天罡。

陸霽雲面色慘白,被袁天罡抓著奔至岸堤下的豁口裏,他嘴裏塞著汗巾,手臂痛苦地痙攣著。

他就在阿寧他們腳下,自然能聽清楚岸上人的動靜。

“陸大人怎麽還沒有回來?是不是閘門關不上啊!”

“那要怎麽辦?不是說陸大人無所不能,治水最為大燕之首嗎?”

“怕不是浪得虛名,被他這麽一搞,我們都要被害死了。”

陸霽雲心下發涼,不光是為著百姓的冷言冷語。更是因為閘門已經修好,如今卻無人可拉,這樣下去,晉縣遲早被淹。

“報!侯爺,龍頭閘已經修好,就等著您下令開閘門了!”

百姓的喜呼聲頓時充盈入耳。

“我兄長呢?那我兄長在哪裏!”

陸霽雲心頭一酸,是阿寧。

阿寧指尖泛白,抓住那人厲聲質問:“陸大人在哪裏?你們不是一起修繕閘門了嗎!”

陸霽雲聽到那人哭著回道:“陸大人修好閘門後就....”

四下寂靜,皆聽著那人大聲哭喊,“陸大人不幸落水了!”

阿寧面色驟然慘白,如遭雷擊。

怎麽可能?!

她的兄長十五歲便獻策治理南方水患,如今怎麽可能會折在一個小小的平陵堰中。

“你騙人!”,她將那人推倒在地,疾聲質問:“他在哪裏落水,怎的剛一修好閘門就能落水,你明明就在扯謊!”

藺榮皺眉,阻止道:“陸姑娘,我知道你擔心陸大人的安危,但眼下最要緊的是晉縣萬千的存亡。”

阿寧沖到他面前,素來嬌軟的臉上都是勃然怒氣,她看著那半張可怖的青面,揚聲厲喝。

“侯爺,你手下人害得無數百姓喪命,如今龍頭閘失修,侯爺掌管渝州多年,怎麽會不知一堰之閘有多至關重要,眼下不問責自己,竟要我兄長為你手下人抵命嗎!我兄長不顧自身安危,為侯爺擦凈身後臟事,你們哪來的臉勸我心懷大義!”

藺榮被罵的面色微沈,他看著張牙舞爪的阿寧,心道這倒是一個表裏不一的小姑娘。

他狀若可惜地嘆了口氣,“陸姑娘,若再不開閘,陸大人的努力就要付諸東流了,你也不忍眾人黎民為你而赴死吧?”

阿寧惡狠狠地看著他,如此這般怎能不知道一切都是藺榮的詭計。

正要說些什麽的時候,卻聽周遭百姓竊竊私語,漸漸地,人群中有幾人大聲附和,那聲音也隨之大了起來,阿寧與堤下豁口內的陸霽雲都聽的一清二楚。

“他們當官的吃俸祿,不就是這時候用的嗎?怎麽現在不說大仁大義了。”

“誰說不是呢?眼下那姑娘怕不是要我們所有人給她兄長抵命吧?”

“可又沒人叫那位大官下去,找幾個工匠修好不就得了,偏得自己下去顯個仁厚。如今倒好,送命了吧!”

阿寧瞪向人群,喉嚨處劇烈跳動了起來。

他們怎麽能、怎麽能如此的狼心狗肺,糟踐她神儀秀朗的兄長?

那些人見阿寧面露兇意地看過來,本還介意自己有著忘恩負義,卻在身邊人的鼓動下心頭一顫,生出了些破罐子破摔的蠻意,跟著其他人一起喊了起來。

“開閘,開閘!”

震耳欲聾的叫喊聲打的阿寧腳下踉蹌,她張嘴斥阻,卻發現自己像只螻蟻般被湮沒在這“仁善”的聲浪中。

“陸姑娘,你看,此乃民心所向啊。”

藺榮輕飄飄的嗓音回蕩在耳邊,阿寧呆呆地看著他,見這青面獠牙的高大男人沈聲吩咐:“開閘門!”

“不——!”

龍頭閘被打開了。

城中的積水鋪天蓋地地朝外奔湧,震的岸堤上都在輕微搖晃。

阿寧尖叫著朝前跑,被趙沅緊緊困在懷裏。

“哥哥..哥哥!”

她跪在地上,看著翻湧的黑濤蓋過渠堤,陸霽雲的身七鵝群八爸三另七綺吳傘六吃肉停不下來影消失無蹤,她抓著趙沅,無助的哭喊著:“求求你,救救我哥哥!”

趙沅心生痛意,不忍再看。

藺榮瞄了她一眼,回身小聲吩咐手下,“陸姑娘悲戚難耐,病倒在晉縣,被藺侯府接回渝州城養病,無法外出。”

“屬下遵命。”

......

兩道暗影跳在堤下的各豁口上,紛亂的逃出這片恐怖的水域。

“這下怎麽辦?陸大人出了事,殿下定要責備我們辦事不力。”

一人看了眼陸霽雲垂落的雙手,打了個寒顫,“沒辦法,這平陵堰太過兇險,藺榮又是鐵了心的要陸大人死,這樣能留住一命已算幸事。”

他們二人是晏梟留在陸霽雲身邊暗衛,適才在堤下豁口處找到陸霽雲時,袁天罡正欲除之而後快。萬幸手疾眼快地將那幾個行兇之人踢到了水流中,才將陸霽雲帶了出來。

“可是”,他看了眼陸霽雲慘白的面色,惋惜道:“這若是你我便也罷了,可他是新科狀元陸鶴卿啊,這手被砸成這樣,日後能拿的起筆都難。”

幾聲嘆息化成雲煙,吹進陸霽雲的耳朵裏。

他恍惚間墜入仙境,白蒙蒙的一片叫他看不清前路,只聽到縹緲的聲音自遠方傳來。

都是晉縣百姓的嗡嗡耳語。

他的雙手忽然劇痛無比,腦中清明萬分。

“陸鶴卿,沈博絕麗,浮雲載筆。”

這位承載無數文人墨客期望的文墨翹首,在一場大雨中辨不清是非、道不明因果。

鶴卿公子的字,游雲驚龍,鐵畫銀鉤。有好書法的南商為求其一字,豪擲千金,更有甚者遠渡萬裏為親瞻那舉世無雙的絕頂行書。

可一場大水過後,世上再無一字千金。

他的雙手無法提筆,大燕等了近百年的文曲星,落於泥水,近似破碎般的慟哭於信仰之下。

而他留下的最後一個字,是“願”。

願風調雨順,政通人合,願萬物安靖,海清河晏。

願十幾年的寒窗苦讀付諸我社稷,充盈我廟堂,雲鶴官卿可一展抱負。

然而——

他守護的城池,滿目瘡痍,冷眼旁觀;他許佑的百姓,棄他於一場大水中,分崩離析。

陸霽雲讀過那麽多的書,卻從未讀懂過人。然後人們用一場慘烈的災事教會了他,什麽叫人心。

燕景三十四年,大燕第一位三元及第的少年天才,慘烈又可笑地跌落在一場大水裏。

......

上京中州忽然爆發疫病,都說天災過後必有疫病,但眼下的情況卻叫薛敖都忍不住皺眉。

太醫說這病叫“霍亂”。

亂於腸胃,病饗嘔洩。

一開始眾人只以為這是普通的腹瀉,只抓了調養腸胃的藥喝著,可卻毫無效果。漸漸地,腹痛轉筋,手足冰涼,一個身強體壯的壯年男子竟能脫水而死。

太醫院的眾醫官已經熬了幾個大夜,卻對此病狀一籌莫展,而且霍亂極具傳染性,短短幾日就叫上京鋪患一片。

醫館的石帆與雄黃已經供應不上,便連皇宮的井內都是一股廣藿香的辛辣味。

北司內也有人病倒,薛敖與謝纓每日帶著禁軍兜巡城內外,以維皇城秩序。

翌日,謝纓正持槍挑落北司牌匾上的殘花,卻見項時頌一臉肅重地自街角處奔來。

謝纓皺眉,問他:“出什麽事了?”

項時頌見他一身紅衣,雖是面色嚴肅,但仍像個偷腥哦狐貍,暗罵幾句得天獨厚。

他低聲問道:“你猜我看見誰了?”

“不說就滾。”

“...真沒情趣”,項時頌嘟囔,又湊首道:“是張幼櫟,我見他被內監帶進了宮中。”

謝纓看他,“你確定沒看錯?”

“我跟了一句,怎麽可能看錯!”

謝纓轉頭就走,將重黎扔到項時頌懷裏,撞得他胸口悶痛。

“你做什麽去?”

“找狗。”

連著近半個月的大雨終於停了,即便是上京疫病嚴重,但大好的天氣也能叫薛敖心生喜意。

只有雨停,驛站車信才能暢通,他已有十五天沒收到阿寧的消息。

他又等了一天,卻不是阿寧的來信,等來的是渝州的情勢。

陸霽雲溺水失蹤,至今下落不明。

薛敖心頭猛跳,忙遣人打聽阿寧的近況,卻得知她身心俱疲,病的人事不知。

而傍晚時收到暗衛的線報愈發叫他心下難安。

那張紙條殘缺不全,只餘兩個字能看清楚,卻讓人深知情況不妙——

“危急。”

第二日景帝在朝堂上言明此事,說到陸霽雲溺水時頓住,長嘆一口氣。

眾朝臣不敢多言,帝師也是一副擔憂至極的樣子。

薛敖與謝纓齊步上前,均道自己可領兵前往渝州馳援,景帝看著座下二人,倒是有些犯難。

如今北司掌管皇城安衛,大小事務離不開人,最後是薛敖說自己水性比謝纓好,這才搶過了這差事。

謝纓鳳眸微瞪,萬萬沒想到這廝在天子面前還能如此口吐狂言。

這旱鴨子竟如此的不要臉!

他早朝之後提著長槍與薛敖廝殺了一番才算消氣,看薛敖得意的搖頭晃腦,真擔心自己忍不住一□□死他,匆匆往北司大牢而去。

謝纓嫌惡地踢了踢地上的張幼櫟,問一旁的人,“他今日可有說?”

見人搖頭,他踩著張幼櫟的右臉將人撚醒。

這人賊眉鼠眼地從皇宮裏一出來便被他抓到了北司,不過一向軟骨頭的公子哥兒幾日來卻咬緊牙關,怎麽嚴刑逼問都不說。

“咳咳...”,張幼櫟吐出一口淤血,擡頭笑了出來,“謝纓啊。”

“嗯,是我。”

謝纓俯視著他,昳艷生姿的臉上滿是惡意。

“你怎麽從遼東逃出來的?來這裏做什麽?進宮見什麽人?”

張幼櫟在他腳下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。

謝纓眉宇緊鎖,蹲下來掰過張幼櫟的臉,卻見他七竅流血,一副將死之相。

他呼哧呼哧地費力喘息,像只惡鬼一樣笑著。

“你很快..很快就會知道了,會後悔的...”

“你們都會...後悔的!”

他吼完,像只死魚一般癱在地上,臉上散發出陣陣惡臭。

項時頌捂住口鼻,問沈默不語的謝纓,“慈生,這是什麽毒,怎的如此慘狀?”

謝纓嗓音低沈,看著地上一團血肉不知在想著什麽,“是烏頭。”

薛敖等不及了,當天傍晚便整頓一對禁軍精銳,連夜趕路。

蒼茫夜色下,銀袍少年自山色惠惠下打馬而過,只留下震落的樹葉與月影。

自從收到陸霽雲失蹤的消息後,他便心神不寧,阿寧這麽長時間沒有消息,暗衛的線報也如此蹊蹺,薛敖恨不得現在就飛到渝州。

薛敖不知道的是,就在他啟程的第二日,景帝病倒在床,且霍亂來勢洶洶,不過兩日就叫這位精幹的帝王招架不住。

皇城內外人心惶惶。

繼而有大涼亓仙師說以雪渠心煉丹可結霍亂,可天下之大,神花難尋。

藺太後極為信任這位亓仙師,立馬派人天涯海角網羅雪渠花所在。

然後自皇宮傳出的一條消息卻叫世人大驚。

遼東陸家的小女兒,生來體弱,本應在去年冬日便命喪黃泉,卻因食了雪渠花心而祛除沈疾,如今身子安好,與常人無異。更有人說她吃了神花,可長生不老,羽化飛仙。

這條消息如同長了腿一般散播在大燕境內。

與之同來的是越來越嚴重的霍亂,於是有人開始叫囂,要大涼丹師拿人入藥。

此言論過於驚世駭俗,卻在上京與中州瘋了般的傳揚,謝纓殺了許多人也擋不住悠悠眾口。

他忽然恨極了自己此時的無力,素來自負的少年也會寄希望於薛敖身上,叫他早日帶走阿寧,去一處安全的地方。

......

大雨過後,渝州百廢待興,大家忽然記起失蹤的陸霽雲,紛紛哭著要去找他的屍首,完全沒有那日冷言冷語的樣子。

可霍亂卻打亂了他們自我感動的哀悼。

還有那條驚世駭俗的傳言。

渝州比鄰大涼,丹師眾多,不知是從誰開始,也在說阿寧一副仙姿玉貌的模樣,看樣子就會長生不老。

若是煉丹,必定會濟世救人。

流言如同塵土喧囂一般扣開了詭譎難測的人心。

阿寧這些時日被藺榮扣在侯府嚴加看管,心神俱疲之下沈疾覆發,竟想是要丟了命一般虛弱。

無數只手拍打著藺侯府的大門,天空忽然打起了悶雷。

藺榮被逼無奈般將阿寧帶上了金丹臺,那上面有大涼丹師世傳的仙人爐。

巨大無比。

雷動不止,阿寧像只斷了線的風箏一般跌落在泥土裏。

她被鐵鏈困縛在枷鎖上,被人言撕碎在風雨裏。謝纓與陸霽雲教過她如何仁愛,如何明世,可如今她看著昏暗的天,卻不知如何渡她自己。

從一勺遼東清雪到如今吃人的雷鳴,她身邊沒有薛子易,沒有兄長,沒有朋友。

她救不了自己。

“梧桐生矣,於彼朝陽”,阿寧眼中清淚砸碎在衣擺上,“可我不是梧桐,迎不來我的朝陽。”

她像兒時那般將臉埋在膝間,泣不成聲,“哥哥...爹娘,阿寧無用,等不到了。”

所有的哭音都湮沒在雷聲中,只餘下一句輕喃。

“薛子易,我害怕。”

趙沅被藺府衛兵摁在泥水中,目眥欲裂,他吼道:“百年渝州,錚錚清骨,如今竟要用一個姑娘來成全你們杜撰出來的道義!”

“藺榮!”,趙沅狀若瘋癲,“你為了功名利祿,竟毫無底線!”

藺榮擡起腳,將他的頭踩進了泥水中,只留給趙沅半張可怖的青面。

“陸氏女為國成大義,此後墓前必定香火旺盛,這還不夠嗎?我等非為己,大燕瘟疫需要雪渠心,她只是菩薩渡世的載體,陸氏女當感恩才是。”

“放你娘的屁!”

趙沅吐出口中的汙水,憤憤罵道:“陸姑娘帶著救命的糧面援助渝州,她兄長為了晉縣百姓至今生死未蔔,他們哪裏對不起你們,竟叫你們如此的殺人誅心!”

他艱難地把頭轉向臺下面向眾人,“你們不能吃她的肉喝她的血,最後還要往她身上吐口水!”

“渝州城,會有報應的啊!”

一道悶雷炸響在耳廓,趙沅嚎啕大哭,字字泣血。

臺下騷亂不止,有偷跑出來的小孩子被這陣仗嚇得圍在一起,齊齊哭喊起來。

“真的要一個女娃娃被活活燒死嗎?那麽多的神醫總會找到藥方的啊。”

“真是離譜,用人煉丹,這幫大涼人就是妖人吧!”

“她哥哥都沒了,還要被活活燒死嗎?”

眼看眾人氣憤填膺,藺榮看了一眼臺上丹師,那人會意,朝天雙手合十,口中振振有詞,“仙爐而出,四生沾恩。”

他將阿寧塞到了那個大爐子裏。

仙人爐“咣”的一聲落下鎖,墜滾在火社裏,濺出紅色的火星。

趙沅心如死灰。

一道前所未有的雷鳴驟然響徹長空,有人受不住捂住耳朵面色蒼白。

藺榮忽然回頭看向緊閉的渝州城門。

“禁軍北司神機營奉旨馳援,渝州守備速速開門!”

轟隆隆的雷聲響徹上空,在黑雲中劈出一條天階。

“裏面的人開城門!”

城門被撞的發出悶響,門外眾人似乎是等不急,倏而撞出一聲巨響。

風雨飄搖下,那道破碎的城門再撐不住任何沖擊,隨著被撕開的天幕,驟然大開。

金丹臺下的人們看向城門處沖入的疾影,驀地發顫,為首那人像是一頭踏碎千山白的遠方獸。

渾身殺意。

——是比電閃雷鳴更耀眼的銀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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